【丽洁的书评】苍白的“主义” ——读陀思妥耶夫斯基《鬼》


一八六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莫斯科近郊的彼特罗夫农学院发生了一桩轰动全国的谋杀案——该校学生伊万诺夫被残忍杀害,并弃尸池塘。警方立即展开调查,很快便破获了。
经查凶手是伊万诺夫的几个同学,为首的叫涅恰耶夫。涅恰耶夫是当时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曾在国外结识巴枯宁(俄国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并接受了他的无政府主义阴谋策略。回国之后便联合几个同学建立了一个地下小组(“五人小组”),自称“人民惩治会”,伊万诺夫就是其中一员。涅恰耶夫哄骗小组成员说他们的地下组织已遍布俄国,还假冒反政府组织秘密的联络员,实则都是无中生有。不久后伊万诺夫打算退出小组,这引起了涅恰耶夫的不满,他便以伊万诺夫要向当局告密为借口,迫使“人民惩治会”的成员合伙将伊万诺夫杀害了。
这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鬼》就是取材于这个真实的故事。可以说这是目前为止我读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最难懂的一部。前半部分很是拖沓,将近过半都不是很了解到底要讲一个什么故事,甚至不知道主角是谁,直到最后的两三百页才入佳境。根据这个原型故事,《鬼》或许应该归为“政治题材”,但看完觉得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鬼》发表于一八七一年,此时距离俄国废除农奴制刚满十年。昔日的古老帝国和她的子民都在尝试改革之路,作者想借此书思考当时国内盛行的几种思潮究竟哪种更适合俄罗斯。通篇还是以大师最擅长的复杂人性为基调,期间探讨宗教、哲学等等,缓缓展开了一个十九世纪中叶俄国各阶层的群像戏,所以本书也有另外一个译名——《群魔》。
书中以涅恰耶夫为原型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是个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者、新派人物的代表,否定一切社会传统和道德准则。这个人很是自命不凡,毫无道德感,“革命”对他而言可能更像是发迹的手段。而一些追随他的人,大多是被这种新兴的、“诱人的学说”所误导,偶然吸引到这条道路上来的。“虚无主义者”的共性是诅咒政治道路(与社会道路相对而言),却决口不谈未来的社会制度。对于这一“主义”,作者抨击起来丝毫不留情面。
与“虚无主义”相对立的便是“斯拉夫主义”,比如书中的沙托夫。他主张惟有俄罗斯民族才是“神意的载体”,保有东正教的纯正性,拒绝接受任何西方思潮的鼓吹和影响,将以上帝之名革新世界、拯救世界,被赐予创造新生活,创造新文化的契机。对于“斯拉夫主义”内核本身,作者似乎并不反对,但对于维护这一学说的社会载体——政府官员和上层贵族——却流露出失望和鄙夷。
第三种就要涉及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宗教。
书里有个很有意思的人——基里洛夫。他是整部书中少有的拥有美好品质的人物之一,沉稳正直、乐于助人,家中摆放着圣像,圣像前燃着长明灯。但他是一个无神论者。这看起来似乎太矛盾了,可他自己觉得并不冲突。因为他认为“神是必需有的,所以应当有”;但同时“神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他相信神的必需性,却不接受现在普遍定义的神。基里洛夫认为,“谁把生死看得一样,谁就是新人。谁能战胜痛苦和恐惧,他自己就是上帝,而那位上帝就不再存在了”。于是,他选择了自杀。类似基里洛夫的这种观点书中还有不少,比如一个女大学生说,“如果上帝认为有必要为爱而给予奖赏,那么您的上帝就是不道德的”。 “无神论者”的存在是基于理性思考和科学发展的产物,他区别于前二者,少了一些盲目,多了几分冷静。但哪怕像基里洛夫这种接受过西欧正统教育的学者回国之后似乎也找不到出路,除了自杀。
无论是进步青年的“虚无主义”、还是捍卫旧传统的“斯拉夫主义”、亦或是散发人性光辉但拒绝神性的“无神论者”,似乎都无法成为民族历史与未来的纽带,空洞乏力,很是苍白。那究竟何种“主义”能带领斯拉夫民族走向“重生”?俄罗斯灵魂又该何去何从。
最后作者把笔触落在了一个最最懦弱的人身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是最早一批向西欧学习的“虚无主义者”,志大才疏,倚赖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娜过活。他反感斯塔夫罗金娜的讥讽和挖苦,但自己又不善经营,田庄亏损,只得忍受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不过最终他选择在一个秋雨凄迷的晨间离家出走。眼前“黑幽幽的车辙纵横的古道像一条线在他面前无尽地延伸”,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跪倒在地,痛哭“我跪拜我一生中所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满怀感激地吻别了!从此我把自己分为两半:在那里的是一个曾经梦想飞上天堂的疯子,二十二年!在这里的是一个沮丧而落魄的老家庭教师。。。”挚友莉莎在临别之际为他画了一个十字,对斯拉夫民族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赠与了。看到这里就明白了,无论选择何种理念,作者最不想抛弃的恰恰是俄国古老的信仰。
这种想法源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个人经历。年轻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加入过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这个小组的创建者彼得拉舍夫斯基是法国社会主义者夏尔·傅立叶的追随者。该小组成员包括作家、教师、学生、底层公务员和军官,尽管政治观点不尽相同,但成员统一反对沙皇专制和俄国农奴制,是典型的“虚无主义”代表。也正是因为加入这个小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八四九年被捕、判处死刑,但临刑前改为流放西伯利亚。四年的流放苦役生涯,使他的世界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坚信,无神论和社会主义观点,“完全在科学和理性的基础上”建立“没有上帝”的新社会制度的思想,是同俄国人民格格不入的;他开始颂扬俄国生活方式的“独特根基”,既是正教信仰及它所宣扬的驯良温顺。——这便是《鬼》的核心灵魂。
这本书开篇引用了一段取自圣经关于鬼的故事:
那里有一大群猪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稣,准他们进入猪里去。耶稣准了他们。鬼就从那人出来,进入猪里去。于是那群猪闯下山崖,投在湖里淹死了。放猪的看见这事就逃跑了,去告诫城里和乡下的人。众人出来要看是什么事。到了耶稣那里,看见鬼所离开的那人坐在耶稣脚前,穿着衣服,心里明白过来,他们就害怕。看见这事的,便将被鬼附着的人怎么得救告诉他们。
——《新约·路加福音》

对于这段圣经的注解,作者也在书的结尾,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临终感慨写道:
您要知道,这段奇妙而……不同凡响的文字,是我……毕生在这本书里……难以逾越的障碍,所以这段文字我从童年起就记住了。现在,我有了一个想法;一个比喻。现在我思如泉涌:您要明白,这与我们俄罗斯毫无二致。这群从病人出来,进入猪里的鬼,就是千百年来,千百年来积聚在我们伟大的、亲爱的病人,我们俄罗斯身上的一切痈疽、一切腐败、一切污浊、一切大鬼小鬼!是的,我历来热爱的俄罗斯。但是上帝的伟大思想和伟大意志荫庇着她,就像荫庇那个被鬼附体的疯子一样,于是这一切鬼,这一切污浊,在病人表皮上腐烂的这一切廯疥之疾都会出来……并且自己请求进入猪里去。很可能已经进入了!这就是我们,我们和那些人,和彼得鲁沙……以及他那一伙,我呢,也许就是第一个,走在头里,于是我们,丧失理智的疯子,从悬崖跳入大海,全部淹死,我们活该落得这个下场,因为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但病人将康复,‘坐在耶稣脚前’……于是众人都惊讶地看着……
人们常说,作家的笔才是民族的脊梁。看完整本可以确信,这不单单是一本政治小说,也不仅仅是人性寓言,这本书饱含着大师晚年对民族的满腔热爱和无尽担忧,这个曾得上帝荫庇的帝国已被“群魔”缠绕、病入膏肓,悉数上演的“主义”又皆为苍白疲乏之流,斯拉夫民族“重生之路”茫然不得知。
十九世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给出答案,他仍在厚重的文字中苦苦求索。但他坚信,爱这片土地吧,她哺育了我们!就像书中斯塔夫罗金在信中写道,“谁失去与自己乡土的联系,谁也就失去了自己的神,即失去自己所有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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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看起来就很厉害

后记:
这篇真的很难写,我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查资料的过程发现很多概念在十九世纪兴起,但到今天经过不断发展已经不太一样了,所以不太好找最初的主张是什么样子的(还是有点懒)。所以写得不算很完善,但也超出预期了。

今年的阅读数量其实已经达到我的预期目标了(虽然读书不是为了数目,但看着书架上的“已读区”逐渐壮大还是很开心的),不过手头还有三本(Night, The Reader,情感教育)延展阅读,即书中推荐的书,如果能在年底看完就更好了。看不完也没关系。
然后,今年没有偷懒。长书评一共写了十二篇,平均下来几乎每个月都有在写,觉得自己很棒。这十二篇里有六篇是我个人很爱的,有很认真在阅读、查资料、整理。虽然再读还是会发现小缺点,不过自己很满意,希望以后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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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的书评,都觉得有点难懂……
但是最后的两段,认真的看了,觉得这就是这些人,这些书的伟大之处吧!

俄罗斯的文学作品看的很少。主要是受不了那一长串串的人名,看起来很累。
就记得小时候看过《牛虻》和《静静的顿河》,还挺震撼的。
以至于后来看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总觉得有牛虻的影子。
你写的这本书,没看过,所以也说不上啥。但这书评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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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读起来好费劲!不过,“谁把生死看得一样,谁就是新人。谁能战胜痛苦和恐惧,他自己就是上帝,而那位上帝就不再存在了”。“于是,他选择了自杀。” 嗯?什么鬼?这咋就自杀了呢?哦...似乎可以理解当年王国维的痛苦了。这种古老帝国的秩序崩塌,必然会造成一种自我思想的割裂感啊,解开我一个谜团,中国当年似乎没有这样描写知识分子内心割裂的著作,回头要找《鬼》来看看。

就叫我小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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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ᵕ•̤́๑)ᵒᵏᵎᵎᵎᵎ,收入书单一枚,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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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好厉害,我还在看漫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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